第二十七章

他微笑着道:“可是你并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而痛苦。”他微微一叹,低声道:“就连我以前,也不知道…”

 他笑着,呛咳着,再度睁开的眼里已经没有阴霾,如同暴雨洗过后的天空,纯净而明朗:“我明白了,终于明白了。

 你想让我痛苦,你也知道这段记忆让我痛苦。”他微笑着道:“可是你并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而痛苦。”他微微一叹,低声道:“就连我以前,也不知道…”

 “长久以来,我一直不知道我对吉野先生的感情,到底是爱还是恨。我想我是恨着他的,因为他对我做了很多不可原谅的事情。可是十岁以前的记忆是如此美丽,这一生我再也不曾那么快乐过。”

 “我曾以为我恨他,是因为他强暴我,苛待我。现在我才明白,我真正恨的,是他十几年对我不闻不问,恨他再也不可能像小时候那样待我。

 在恨着他,盘算着报复他的时候,我已经浪费了太多的感情在他身上。”

 忍悠然道:“可惜你不管是爱他还是恨他,他根本就不在乎。他有他的家庭,他的子女,他从头到尾都不属于你。”

 “是的,不管我怎么做,过去的爱已经不可能重来。因为他本来就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他有他的生活,我对他来说只是个误会。”

 羽平静地说,无喜也无悲,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忍淡淡地瞧着他,眼里似怜悯又似讥诮:“可怜的家伙!你这些年这么努力,大概也是希望能引起他的注意吧?可惜啊可惜,就算你再成功,在他眼里也只是个屁。”

 羽笑了起来,那是轻松的、解脱的笑:“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从小被人骂来骂去,所以我的自尊心比一般人还要强烈,很怕被人瞧不起,一心想做出点什么给别人看,也包括给他看。

 看着别人仰视的、尊敬的眼神,很是心满意足。直到来到这里…”他的眼神已变得悠远,似已陷入沉思中:“我一直反反复复地问着自己,是不是别人当我是狗,我就真的是狗?别人说我一钱不值,我就真的什么也不是?当然不是,我还是我,别人的贬低,不能让我变得更低贱,别人的尊敬,也不能让我真的就高贵起来。”

 忍嗤的冷笑一声,道:“你还真会自我麻醉。说穿了是因为你得不到你继父的注意,干脆说这些其实无关紧要吧?”

 羽淡淡一笑,道:“我会痛苦,是因为以前我真的在乎他。如果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他怎么看我,又有什么要紧?”“过去一年,是外人眼里我最风光的一年,可是我知道,自己并不快乐。

 周旋在那些人和事之间,做了很多自己并不愿意做的事情,仔细想来,还不如十岁以前的我那么自在快乐,因为那个时候,有那么多人在真心疼爱我。”

 他看着手腕上的镣铐和皮索,淡然道:“虽然你不曾告诉过我你的委托人是谁,我也大致可以猜到,多半跟这笔飞来横财有关。

 看来,钱不仅不能给我带来快乐,甚至不能给我带来安全。既然如此,我以前花费那么多精力去追逐财富,去赢得那些陌生人的尊敬,岂不是很可笑?”

 他果然笑了起来,眼神已变得异常温柔,喃喃地道:“那个时候,我真的很傻。

 希望不曾因此错过那些真正值得我珍惜的,也真正属于我的东西…”看着他苍白恬静的面容,忍只觉心火在渐渐升起,冷冷地道:“因为他不爱你,所以就成了陌生人了?这样自欺欺人未免太可笑了!活那么大,没有一个人真心爱你,你不觉得你活得很失败,很可怜么?”

 羽安静地道:“他爱过我,但这只是一个错误,而且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看了那些照片,如果我还要认为他是我父亲,还跟我有什么关系,那才叫自欺欺人。再说…”

 他的唇边慢慢浮现起一丝微笑,低声道:“再说,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爱我?”

 他眼里的惶恐、警戒、和寂寥,已经慢慢被一种近乎痛楚的温柔和悲哀所取代。

 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哀伤自那双眼里流泻而出,没有人会怀疑,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正在被人深爱着。

 莫名的酸涩和愤怒攫住了忍的心,本能的就想讽刺,又勉强忍住,低笑道:“爱你?谁爱你?你母亲?你父亲?你的那些兄弟姐妹?自欺欺人也要有个限度。”

 羽微笑道:“你不承认有什么关系?你对我而言也只不过是个陌生人而已。不过还是要谢谢你,那段过去埋藏在我心里已经很久,快要发烂了,如果不是你强行闯入我的记忆,用这么残酷的方式逼我直接面对,我大概永远也没有这个勇气再来回忆分析,也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解脱。”

 “是的,就算再不舍,童年已经过去,吉野先生终究不是我父亲。”他心平气和地道“与其总是为逝去的东西愤愤不平,还不如把握好手中的幸福,再不要错过。”

 他又笑了起来:“拿钱去羞辱他,想触动他,这想法真的很幼稚。不过现在我倒是庆幸没有采取其他极端措施,如果真的逼他破产跳楼,只怕这一世也走不出他的阴影了。这辈子就真的完了。”他沉思着道:“真正的痊愈并不是伤口消失或再也不痛,而是指人们在所受的磨难中找到了某些意义,才能继续生活下去。

 这话是你说的吧,很有道理的一句话,我会记住的。”忍直气得浑身发抖,居然尚能维持风度,沉着脸道:“你到底想说什么?调教师成了你的心理医生?”

 那语气的冰冷让羽陡然回过神来,眼里已多了惊恐,呐呐地道:“其实我是真心地感谢你,不过我也知道你为什么生气…好吧,主人,请惩罚你的奴隶吧,但能不能不要用木马?这身体真的已经不能承受更多了…”

 他越说越是小声,到后来几乎低如虫鸣:“当然,你是主人,你可以随心所欲地惩罚你的奴隶。

 我还是会哭泣,会求饶,会为了能让你大发慈悲而出尽丑态…”他苦笑道:“反正在你面前,我也早就没什么尊严可言…”

 他的全身都在颤抖,如果不是镣铐和皮索的拘束,恐怕早就缩成一团了。但这就和因为性爱的愉悦而战栗一样,身体的恐惧和屈服并没有任何意义。

 忍冷冷地看了他一眼,大步走了出去。忍大步走在回廊上,愤怒和挫败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撕裂。

 手机不合时宜地在此时响起,传来龙介焦急的语音:“阿忍,你哪里进行得怎么样了?警方把浅见羽失踪的消息公布了,这段时间财团的股票跌了很多…”

 满腔怒火一齐宣泄出来,忍怒道:“你家的股票下跌关我什么事?你那什么怪物弟弟,软硬不吃,他吃准了我不敢掐死他么?”龙介一呆,半天才试探着道:“阿忍,你怎么了?”

 忍喘了口气,冲着话筒大吼一声:“去死!”抬手将手机扔了出去。手机撞在墙壁上,摔成两半,机盖正好砸在探头出来看热闹的木户脚背上。

 木户吓了一跳,立刻把头缩了回去,不敢招惹暴怒中的老板。---忍静静地坐在木桶里,让温热的水蔓延过全身的每一寸肌肤。是真的有些累了呢。那个新奴隶,还真是挺难缠的。他深深地吸了口气,潜入水中,把头靠在膝盖上,在水中载沈载浮。

 这是他最喜欢的姿势之一,宛如婴儿沉睡于母体,感受到水波的轻轻摇曳,慢慢地带走深入骨髓的疲倦。

 怎么会这样呢?十几年的调教师生涯让他深信童年被养父侵犯的经历绝对会造成羽严重的心理阴影,左思右想也觉得自己挑选羽的养父作突破口没有做错呀。

 突然经历丧母的伤痛,养父就是羽唯一的亲人,却被至亲背叛、伤害,这痛苦必定非常人所能忍受。从羽的自述来看,这的确是他长达十年的执念,为什么会在一朝之内看破?

 得知自己被爱恨纠缠、身心备受折磨,而对方却完全不在乎你,生活得那么快乐,一般说来只会让人更加沮丧,被嫉妒和仇恨煎熬得几欲发狂,为什么羽竟会突然放手,不再痴迷?真是个很奇怪的人呢。当然了,放过别人就等于放过自己,这句漂亮的话谁都会说,可是真正能做到的,忍还真没见过几个。

 经过了大悲大喜,被伤心的火细细烤过,才会知道能果断放手是多么困难的事情。

 佛家讲在人的眼、耳、鼻、舌、身、意这六识深处,还有第七识末那识,即人的自我意识,以及第八识阿赖耶识,即如来藏。

 如果说阿赖耶识是我们清净自在永恒常在的真如本性,那么末那识就代表着我们为世事所污的痴迷与执着,由此诞生出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等人生诸苦,如能看破,那已经接近涅磐了。

 传说,这纷纷扰扰的物质世界不过梵天的一个梦。一旦梵天清醒过来,这世界便将归于寂灭。传说,这无常变换的世事不过是因陀罗大神的一张网,一切有情众生都粘附在这张网上。

 可怜的人类便象坠入蛛网的昆虫,再怎样挣扎也无能为力,只能慢慢地看着生命渐渐枯萎。

 生有何欢,死有何惧,无非缘起缘灭。这层层无尽的因陀罗网便是缘起,蕴含着世间的一切悲苦与寂寞。

 近乎死亡的窒息快感如闪电般掠过全身,忍猛地探出头,黑发扬起一串水珠。他精疲力尽地搭在木桶边缘,肩部以上浮出水面,慢慢地调匀呼吸,对着窗外漆黑的夜空微笑。

 不,他不认为羽有这样的智慧。看破?若真的能看破,这世间都会随着梵天的清醒而化为乌有。那么,究竟是什么事,不,更准确地说,究竟是什么人,能让羽摆脱过去,欣然放手?

 吉野茂是羽的养父,是他十岁以前心目中的完美父亲,那么最大的可能是羽已经找到了他的真正父亲,才能代替吉野茂的地位。

 但忍并不认为浅见平一郎就是这个人。亲身父亲并不等于羽心中的真正父亲,这是两回事。

 “我也没有办法把浅见平一郎怎么样,甚至母亲重新活过来,也不可能把他怎么样,因为那是母亲爱的男人。”

 “这财产我不偷不抢,别人送给我,我接受。”从这些淡漠的表达来看,羽就算原谅了浅见平一郎,对他也没有什么好感和亲情。

 那么,是谁占据了吉野茂的位置,成为羽心中的父亲呢?当然,还有另外一个可能,即羽虽在亲情上留下了遗憾,却从其他人身上找到了新的寄托,才有勇气告别过去,专心去营建自己的幸福。

 种种迹象显示,这种可能性极大。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爱我?”说这句话时他那略带着悲哀的幸福表情真能看得人发狂。虽然调查资料显示出羽并没有情侣、亲人、和密友。

 在调教初期,忍也确实感觉到那具身体对情欲的陌生。但忍坚信,一定有这么个人存在,这就是羽的精神支柱,支持着他能够笑对过往,也支持着他撑到现在。

 也许,他正盼着这个人来救他吧。忍冷冷地笑了。如果是这样,他迟早会意识到这想法有多天真。这世界,谁又会是谁的神?那么自己要做的事情就很简单了,找出这个人,帮羽打碎神像,帮他清醒一下。

 That’sall。忍抹了一把脸,拖过旁边的移动茶几,在浴巾上拭干了手,随手在便笺上写下几个字:

 真正的父亲?新的精神寄托?他凝视着这两行字,陷入了沉思。也许…两者兼有?那也无所谓,只是需要耗费更多的时间和心力而已。

 占据了外部环境的绝对优势,他不觉得这会是问题。忍笑了笑,再度潜入水中。